第66章 春晖入梦华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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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恩猛地回身抬头,人群发出震惊的声音,军官们也错愕地望向天空——那是两只相撞在一起的庞然大物,黑烟弥漫在阳光下,飞艇摇摇欲坠,它们碰撞的动静和气浪甚至波及到了最前方的王舰,以至于它开始拉升高度。

    参与新王登基仪式的飞艇仅有三架,而现在其中的两架已经陷入了意外,难以想象,在新王登基的仪式上竟然会出现这样的事故!

    惊恐的哭喊和尖叫此起彼伏,可地面上的人无法干涉天空中发生的事,在如今的王都中拥有飞翔神恩的人极其稀少,而且飞艇这种航空工具又重量巨大,只靠人力根本无法救援,甚至还要担忧它砸到地面上。

    比起头脑一片空白的下属,伊恩的反应速度要快多了,他的脑中闪过许许多多零碎的场面,一个猜测几乎要脱口而出,他立即看向那仍旧完好的、不断升高的王室飞艇——他的猜测是对的。

    因为就在下一刻,这最后一艘完好的华美巨物从中炸开,以最猝不及防的姿态崩溃,那简直就像是一只从中剥裂的鸟,连一声哀嚎都来不及啼鸣,就被撕碎了胸膛,落下淋漓鲜血与内腔脏器。

    伊恩的瞳仁无意识地紧缩,情绪的波动带来了神恩的失控,炽烈的气流在他的身边躁动,仿佛随时会有火焰被引爆点燃。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伊恩猛得转过身,看到了正匆忙向外走的官员将军们,地位最高的人此时都在天上,剩下的自然是中高层,他们本急于去处理天空中爆发的事故,但在看到伊恩的那一刻,却全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错愕和震惊,甚至于隐晦的恐惧。

    ——这位昔日的同僚在这一刻是如此的令人陌生,天空中是轰然相撞的航船,地面上是惊叫哭嚎的人群,而半面覆疤的男人正背着光,掀起遮蔽,不论是副冰冷的眼神,还是那可怖的大片伤疤,都令人联想到了某种与魔鬼相伴的邪恶生物。

    “大、大哥?!”在这片死寂的人群当中,还是卡洛琳的丈夫最先道,“你怎么在这里,你的伤势好了吗,卡琳她……”

    伊恩抬手制止了他的询问,他看向其他人:“假如我现在还没有被撤职的话——诸位,给我指挥权。”

    能站在这里的都是帕西瓦尔的盟友下属,往日他们以伊恩-阿西瓦尔为领袖,但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响应,甚至包括伊恩的妹夫。

    眼下的情况可容不得犹豫,也就在伊恩的耐性耗尽之前,一个人越众而出:“阁下!”

    伊恩的视线划过这人平平无奇的面貌,这才想起来他似乎也是信鸽的成员,在因英勇作战而被升职为军官前,还曾为亲王殿下送过几次加急信件。

    “阁下。”这个人勇敢地维持了冷静,并且意有所指地劝道,“请您听我一言。”

    *

    胜负已成定局——正在高空中对峙的死敌们不约而同地浮起了这个念头。

    骏鹰自然是志得意满的,即便接连的战斗和强行催动鸟兽飞艇都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已经抓住了玫瑰园里最美丽的白鸟,接下来他只需要把他关入牢笼,就能够开启驯服的道路,并以此作为登上王位的奖励……

    至于缪宣,他只是动了动手指。

    【秘术-缚】

    就在下一刻,那被骏鹰禁锢在怀里的、轮椅上的男人突然浑身僵直,无声的气流从它的身躯内泻出,那副病弱亲王的外表在快速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非人的外表。

    脱离伪装的傀儡终于图穷匕见,这具金铁打造的机械身躯从内裂开、无数机关和刀锋同时弹出,它们的速度太快了,那层层叠叠翻转的逆刃共同组成了致命的陷阱,那带着技能效果的束缚直接晕眩了骏鹰,在短短几秒内,这幅解构的傀儡变成了最恐怖的武器,把陷入陷阱的猎物万剑穿心!

    是的,那最开始随着骏鹰一同登上飞艇、一直站立且维持了健康体态的才是真正的本体,而受到主人操纵的傀儡反而伪装成了坐着轮椅上的病弱亲王,他们分别扮演着对方,作为最大的迷惑陷阱。

    而这所有的准备都是为了刺杀中最关键的一刀,而缪宣从始至终就没考虑过只用傀儡战斗,说到底,这傀儡也只是他所用的兵器之一,它只是他实力的一部分,远不如他的全力以赴。

    粘稠的血液从钢铁之花中流淌而出,这些液体离开了主人的身躯后便不再不受到控制,它们恣意挥发着剧烈的毒性,腥甜的气息在空中浮动,暗红的粘液碰撞鼓噪,哪怕只泄露一滴,都能带来百倍的腐蚀与灼烧。

    这些血液已经开始腐蚀精钢铸造的傀儡了,为了这一击,傀儡已经彻底毁坏,而在这份令人牙酸的声音中,已经被戳成了筛子的猎物正挣扎在死亡前的最后一段路上。

    缪宣没有动弹,傀儡的毁坏也给他带来了反噬,他只冷眼望着几乎被洞穿了四肢百骸的骏鹰,目送他在死亡前的最后一步。

    而同样退去伪装的正是无法动弹的骏鹰,他的身躯被穿刺固定在钢铁的花苞中,暴露在外的仅有头颅和四肢,剧烈的疼痛和大出血让他眼前发黑,但他仍旧勉强地抬起头,他的视线滑过那双笔直站立的双腿,最后难以置信地望着缪宣——

    一只折翅的鸟,要如何飞翔?

    缪宣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他提了提裤腿,露出衣料下反射着冷光的脚踝:“我已经能行走了,虽然是用丝线和器械改造的,但从今往后,我将与常人无异。”

    骏鹰张了张嘴,但只吐出了一口鲜血,但缪宣却并没有临终关怀的意思,他只是平静地道:“我说过的,我不会让你的志愿得以实现。”

    “尼亚特尔柏的下一位皇帝将是埃尔图萨女亲王,你所存在的一切痕迹我都会摸消,虽然我从今往后就要出海远洋,但——埃迪-骏鹰-西佛里夫,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这一生都将只是一出短暂的、在大戏间幕时取乐的滑稽曲。”

    “骏鹰,你从未登上过那个最辉煌的舞台。”

    在这最后的宣判中,被傀儡穿刺的男人只能在血泊和刀锋中徒劳地挣扎,他的求生意志仍旧顽强得可怖,鲜血逆流,染红了他碧绿的眼眸,无数浓烈又痛苦的情绪纠缠在其中,好似只要看一眼就会被这垂死的人一同拉入地狱,窒息在那苦臭腐毒的血海中……

    缪宣定定地望着这双眼眸,不闪不必。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这双眼眸中的最后一丝光芒彻底湮灭,随着毒血的冷却,这幅魁伟的、集聚了无数怨恨的身躯终于彻底死去,而与此同时,缪宣也感到脚下的地板逐渐开始颤抖,很显然这是名为“荣耀”的飞艇鸟兽正在死亡的信号。

    缪宣终于摆脱了傀儡毁灭的反噬,他瘫坐下,遥遥地点燃傀儡,同时也引燃了傀儡之上的尸骨,骏鹰的血肉都是猛毒,绝不能泄露,他必须要在飞艇落地前焚烧它们。

    此时飞艇已经提高到了一个很危险的高度,彻底的解体与坠落即将来临,缪宣已经做好了虽然要摔成肉泥,但还能继续苟的准备——眼下并不是缪宣为自己规定好的死亡时间,所以他把飞艇的位置控制在了诺德诺尔河的正上方,但问题是在这个高度落入水中……和把自己拍扁在钢板上也没什么区别。

    没有别的方法了,只能在临死前的那一刻换一件小无敌的装备,虽然疼痛是不打折扣的,可离场的时间却能大大后推。

    小系统滴滴滴地发出了刺杀成功的提示音,缪宣则无奈地叹了口气,靠着即将粉碎的内壁坐下。

    垂死的痛楚和鲜血干扰了骏鹰的感知,只要缪宣把他的裤腿再提高一些,那鲜血淋漓、骨肉翻涌的小腿就会彻底暴露——用丝线固定驾驭彻底废弃的双腿远比想象中的困难,什么“从此以后与常人无异”,全都是驴骏鹰的。

    丝线并不是什么好用的医疗器材,更别提用线来固定腿了,说到底,这种强行改变只能制造一次性用品,在战斗过后必然会加倍地报废。

    双腿已经彻底废弃,丝线也无处借力,在全力以赴的战斗后,缪宣已经放弃了挣扎,要不是他选择的离开时间不是现在,接下来的高空坠落就是最好的离开方式——不过“锡兰亲王”这个身份算是要彻底报销在今天了,这也是缪宣留给夜莺的最后一个任务。

    葬身在王都的母亲河中,大约也算得上一个合情合理的退场?

    不论如何,这个世界也算是有始有终。

    *

    剧烈的炸响之后,一切都和预想中发生的一样。

    破碎的飞艇早已化作了漫天的星火,巨型鸟兽的残骸蹦碎四溅,其中有半数以上的碎片还燃着火焰,所有的毒血都将在今天被烧干,不会再有任何残留。

    在这死亡的烟花中,缪宣也在急速下落。

    再一次从高空坠落,即便在最后一刻可以用装备保命,但这种亲身经历一次摔碎的过程也实在是太难受了。

    缪宣想,这个世界的他大概和高空有那么点犯冲,大小到大都是同一套流程,只不过他现在终于做掉了骏鹰,就算是失重地坠落,竟然也有那么一丝爽快……

    估算无误,缪宣的落点正是那条贯穿了诺德诺尔的河流,只可惜这条曾经美丽的河水在如今已经被她养育的孩子们污染成了污浊腥臭的下水沟,缪宣对自己即将加重这份污染的未来而感到抱歉。

    在急速的坠落中,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天旋地转间,缪宣的余光捕捉到了那两只远在身下的巨大飞艇,它们看起来仍然是岌岌可危,但万幸都没有坠落,仍然在慢悠悠地迫降。

    看来他们是要擦肩而过了,希望不要有人注意到窗外擦过的他,不过就算看到了也没什么关系,缪宣深知自己现在也是一副鲜血淋漓的样子,反正不会有人认出他——

    也就在这一刻,其中一只飞艇上突然落下了一道黑影,这并不是什么意外坠落的人员或物体,这竟是一个主动跳下了飞艇的人,他很显然是蓄谋已久且准备充分,这个蹦迪的位置选得刚刚好,恰巧就在缪宣坠落方向的正下方!

    缪宣:???!!!

    小系统:【?!我日——】

    虽然视野暂时还无法捕捉到此人的样貌,但小地图和精神力探测是不会骗人的,缪宣震惊地睁大了双眼,他没想到德雷克也会选择跳下飞艇,当然,这只海怪一定有从高处坠落的自救方法,但不论这方法是怎样的强力有效,它也不可能是百分之百安全的。

    迄今为止,缪宣仍然弄不明白德雷克为什么会爱上他,一见钟情未免太过离奇,几乎没有人能为一见倾心的人做到这个地步,更何况是以冷漠出名的“海怪”。

    在生死危险前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冒险的选择——有那么一瞬,缪宣几乎要以为他是个为爱狂热的感性男儿。

    不过现在想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随着缪宣的不断下落,他和德雷克的距离也在快速地拉近,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还没等缪宣反应过来,他已经落入了这只海怪的怀里。

    他们之间的速度差距过大,这一下撞击同时给两人带来了程度不一的大面积骨折,要不是强大的神恩能大幅度强化身躯,他们没准就得一起交代在半空中。

    缪宣只觉得喉管里涌起了一股血腥气,而德雷克的状态也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高空的风自下方倒灌而来,巨大的轰鸣声几乎要填充满耳道的每个角落,然而很神奇的是,缪宣竟然在这种环境下听到了德雷克的心跳声。

    那是藏在皮肤之下、血液之中的脉搏,它正一下一下地跃动,雄浑有力,即便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缪宣也能从中听到德雷克的声音。

    一声闷响在狂风中炸开,下一刻,古早炼金版本降落伞在两人的头顶上炸开,在这个年代里这实在是很高级的前沿科技,而有这一层阻隔在,两人的落地速度果然大幅度下降。

    漫天的飞艇残骸已经纷纷扬扬地落入了河水中,德雷克在适当的高度割断缠绕在身上的阻碍,抱着缪宣跃入水中。

    一旦入水,德雷克的动作就立即敏捷了起来,水流似乎在告诉他前进的方向,于是他便像是海洋生物一般,即便抱着另一个成年男性,也能在眨眼间就游纵出数十米。

    不过短短数十秒,德雷克就已经抵达了目的地,这应该是属于他的船只,他游出水面,伸手握住垂下的缆绳,一提一纵间就抱着缪宣轻轻松松上了船。

    在露出水面后,缪宣便不适地低声咳嗽起来,呛了几口水的他被熏得几欲昏厥,而原本就支离破碎的双腿在入水后更是雪上加霜,这幅本就残破的身躯在一番折腾后已经抵达了崩溃的边缘,即便缪宣换了一套纯肉的装备,血条还是擦到了三分之一内。

    自登船之后,德雷克就怔怔地望着缪宣的双腿,直到此刻他才像是被咳嗽声惊醒似的,他终于开了口,而这也是他今天所说的唯一一句话:“殿下,请好好休息吧……一切都请交给我。”

    *

    在新王登基的那一日,尼亚特尔柏的噩梦如同诅咒般重现,针对王室的阴谋暗杀再一次浮现,而且是以空中袭击的方式。

    皇室遭此大难,尼亚特尔柏全国上下都提起了心,议会和教廷达成了前所未有的高效配合,在一周内就把年幼的埃尔图萨小姐推上了皇位——这未免有些不符合“男性优先继承权”,但如今情况特殊,再加上暗中推手的努力,这事情竟然也就这么成了。

    除了皇室内部的动荡外,尼亚特尔柏的民间也涌起了几乎控制不住的舆情,此次整个帝国王都的人亲眼见证了飞艇的相撞和王舰的坠落,一时间人人悲愤,对真凶的猜测几乎能填满王宫的每一块地砖。

    不仅如此,民众们还知道死在王座前的除了王储继承人之外,还有一位上一代的王室亲王——民众们原本对这个低调的人物非常陌生,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他正是《玫瑰之爱(温柔亲王爱上我)》的男主角原型,这顿时就引起了广大民众的同情和愤慨。

    一时间,同为受害者的两位王室成员竟然得到了咖位相当的哀悼,缪宣没想到他在苏醒后所得知的第一条外界消息竟然是这个,那复杂的心情实在是一言难尽。

    “实在是太过分了!”德雷克尽量表现得义愤填膺,虽然他的语气和表情都还是那副严肃平静的样子,“殿下怎么可能与‘王储兄弟情深,慨然赴死’呢,都是没有由来的捏造,我不会让殿下的名誉遭到损害的,我已经让人公布真实的结局了。”

    缪宣:“……”

    缪宣大感不妙:“所以你……”

    德雷克有些羞涩地低了低头:“殿下,结局当然是神灵被真挚的爱情感动,于是复活了温柔的亲王,让他与爱妻归隐远洋,长相厮守。”

    缪宣:“……”

    缪宣捂住了脸。

    但话说回来,不论外界是如何议论伦伦,这些和缪宣都已经彻底无关了,他之所以选择了暂时的诈死而不是干脆地离开,只是为了他在这个世界中唯二的挚友们。

    而且遭此一遭,缪宣这一次建模的双腿算是彻底废弃,连只当成摆设都做不到,而更要命的是,接连两次的傀儡毁坏带来了副作用,他的神恩因此受到了限制,他所能掌控的丝线已经不足以重构一只新的傀儡——不过这也没必要了,毕竟不久后他即将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任务已经完成,这幅建模构筑的身躯将会以极快的速度衰弱下去,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大概就是强行站立与毒血侵蚀的后遗症。

    而在他有意隐瞒的情况下,这个症状能瞒过所有人甚至包括撒迦利亚,只除了与他朝夕相处的德雷克。

    缪宣轻轻叹了口气。

    *

    闹市中的小剧院终于宣告了关闭,它的主人即将离开王都,无数曲折回环的走廊和房间逐一封闭,无数珍贵的艺术品和乐器被集中在剧院的舞台下清点。

    “伊恩,我要走了。”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轻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他的身上不再披着皇族的华服美饰,而是十分简朴的白色衣袍,他披着厚重的毯子,看上去要比以往瘦削苍白了许多,但那双眼中的轻快却是怎么都挡不住的,“等到这些收拾好,就一起捐给皇室,我的财产和锡兰郡也一样。”

    令人联想到,即将振翅飞翔的鸟。

    伊恩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苏醒来后见到殿下时,竟然又是一次漫长旅途前的告别,他还来不及诉说自己的歉意,就不得不接受这残忍的决定。

    即便人类已经拥有了能够跨海的巨擘,但远洋之外却是几乎无限的世界,踏上这段旅程的人从此将阔别人类社会,也许五年十年都不会有音讯。

    可伊恩又能说什么呢?他又有什么资格劝阻呢?在殿下独自击杀了骏鹰、用诈死摆脱了桎梏一般的亲王身份、即将踏上波澜壮阔的旅程之前?

    也许我应该和殿下一同离开……

    可不论伊恩多么想要追随殿下,他的身上还有太多放不下的责任,他身后的家族,脚下的故土,麾下的军队——尼亚特尔柏是伊恩愿意为之奉献生命的地方,可他的殿下却不愿留在这里,宁愿抛弃唾手可得的君王宝座,也要选择变化莫测的无际海洋。

    “我要走了。”缪宣温和地笑了笑,“伊恩,保重。”

    伊恩望着近在咫尺的殿下,只觉得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他幼年时,不论女王是如何挽留,殿下都决意要回到封地锡兰,而他只能止步于火车的月台,远远地望着钢铁巨兽轰鸣离去。

    到了如今,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只是火车换成了航船,人偶也即将换成某只海怪。

    有那么一瞬,伊恩甚至想要不管不顾地疯狂一回,但当他下定了决心、僭越的冒犯也即将脱口而出时,他一抬头,便在舞台边的镜面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只恶魔般的红龙,在他扭曲的面庞上是一双暗沉阴郁的眼睛,这是一副足以令普通人做噩梦的外表,可它在小亲王面前就像是不存在一般,他一直以来的平和姿态几乎让伊恩忘记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伊恩,怎么了?”长久的沉默让小亲王忍不住出声询问,而这也惊醒了怔愣中的红龙,

    伊恩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地溢出喉咙:“没什么……殿下,也请您保重。”

    ……

    伊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告别的,他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剧院,也许从头到尾,戍卫珍宝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从幼年时的第一次犯错开始,他就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机会。

    剧院外的这段走道死寂漫长,但不论伊恩的速度多么缓慢,它总是有尽头的,而在伊恩即将抵达出口的那一刻,大门猛地打开、阿依德诺的海怪总督从门后大步走入。

    也就在这两人狭路相逢的那一刻,伊恩的心底涌起了浓烈的杀意,他突然冒起了一个念头——他确实不应当阻拦殿下,但这只海怪呢?难道他要追着殿下出海吗?这么危险的东西不应当留在殿下身边,他就该在现在——

    “阁下,日安。”德雷克对着伊恩微微颔首,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敌意一般,冷漠又礼貌地问候,“招待不周,一路走好。”

    这已经是主人送客的姿态了,伊恩顿住脚步,他甚至已经抬起了手:“这话不该由你来说。”

    一个迟到的外来者,一个低贱残忍的海盗,只是靠着恶劣的天赋,卑鄙地窃取了不属于自己的地位和权利,凭什么?凭什么是你——

    “是啊,凭什么呢?”德雷克终于笑了,这个浅薄的笑容里充满了嘲弄,他满含恶意地看着面前这个失败者:“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因为只有我接住了他。”

    只这一句话就足以让伊恩溃不成军,他的杀意在一瞬间崩塌粉碎,他死死地盯着德雷克,而他等到的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宽慰。

    “你以守护者自居,可从来就没有理解过他,一只困兽竟奢望去追逐飞鸟。”德雷克收敛了笑意,冷漠地道,“好好地待在王都吧,去攀爬权利的巅峰,去做你的首相,然后死在这片土地上。”

    “也许,到时候你还能用玫瑰装饰墓碑呢。”

    *

    虽然新王成功登基,但诺德诺尔的混乱注定还要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也将纷纷启程,回归故里。

    德雷克的船队也是一样,作为阿依德诺的总督,他也到了踏上返程道路的时候。

    撒迦利亚站在码头上,目送着航船远行,咸腥难闻的海风鼓荡着船帆——在那艘最恢弘的巨舰上,他隐约望见了殿下的身影。

    这并不是撒迦利亚的第一次送别,在此之前,撒迦利亚曾百十次与他的殿下惜别,每一次都给他留下了珍惜而不舍的回忆,它们给予了他无尽的力量,可这一回却截然不同了。

    明明还是一样温和珍重的告别,但撒迦利亚只觉得悲伤又茫然无措,仿佛胸膛被掏出了一个大洞,然后冰冷的海风灌入,带走最后一丝热气。

    也许是因为以往的告别都意味着重逢,而这一次的辞行却是彻底地割裂吧。

    但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不是吗?

    殿下已经和他诉说了他的理想,也坦白了他的与众不同,用诈死的亲王身份换取彻底的自由,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可这份痛苦和茫然又是实实在在的,直到此刻,撒迦利亚才悲哀地发现,他宁愿殿下仍旧留在这片土地上,不要踏上与世隔绝的大洋。

    海鸥的叫声夹杂在汽笛里,撒迦利亚望着航船消失在地平线上,很奇怪的是,这一次帕西瓦尔竟然没有来送行,也许他终于醒悟,明白这份不合时宜的情感是错误的吧。

    人所遇到的一切都是神灵的旨意,别离也好,重逢也罢,他相信总有一日会再次遇到殿下。

    *

    巨大的船只排列成阵,破开浪潮悍然远行,缪宣靠在桅杆上,遥遥地望着渐行渐远的罗斯德。

    夜幕即将到来,这片富饶的土地上正亮起无数耀光,它们被耀眼的夕阳所掩盖,天空的暖光倒影在海面,把岸上的建筑物裹入其中,像是拱卫一座生长在太阳中的城。

    德雷克不知何时走到了缪宣的身后,安静地靠在船舱外壁,在缪宣远眺着陆地时,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海洋给了这只海怪无与伦比的自信与归属,在这片流淌着苍蓝血液的故土上,一切都仿佛唾手可得。

    岸上的城市终于消失在海平面上,此刻的夕阳辉光也彻底达到了顶峰,海天之间似乎也只剩下这份纯粹的辉煌。

    “殿下,您该去休息了。”德雷克俯轻声道,随后俯下身,直接从轮椅里抱起了缪宣——船上的道路并不适合轮椅行走,而且傀儡已毁,只能依靠人力。

    缪宣低声咳嗽了几声,自从高空跌落后,这幅身躯就开始迅速地虚弱下去,德雷克便一直充当着照顾者的角色,一切照顾都亲力亲为,他所表现出的熟稔让缪宣感到了古怪的亲切,而在某些时候,他甚至会产生一种傀儡还在的错觉。

    德雷克的声音在缪宣的耳边响起,一如既往的低沉,很让人放松:“殿下,接下来我们要先绕过北极,随后再进入阿依德诺的海域,现在的北极海正处于一年中最温暖的时候,冰川上也会盛开花卉……”

    缪宣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他的血线正在缓慢下滑,前所未有的虚弱和困倦席卷了这幅身躯,他知道离开的时刻就要到了。

    不知何时,德雷克早已停下了脚步,他紧紧地抱着他,滚烫的温度透过衣料和毛毯传来,缪宣听着耳边鼓噪的心跳,下意识抬起头——德雷克果然正低头望着他,黄昏的光晕将他的面庞勾勒得格外深邃,只是他面无表情,黢黑的眼眸中也倒影不出一丝光影。

    “我很抱歉……”缪宣忍着涌上喉管的腥甜,十分歉意地笑了笑,“我大概是没法继续远行了,和你的约定也没有办法执行,我——”

    “请不要道歉。”德雷克轻声打断他,“随我出海就足够了,执行约定是我的要做的事,这并不算是您的失信。”

    缪宣怔了怔:“是吗……”

    德雷克低下头,与缪宣额头相抵,他的声音以另一种介质传达到了缪宣的感知中,充满了清晰的穿透力,甚至还带着一丝诡谲的扭曲。

    “殿下,请放心睡吧。”德雷克温柔地道,“我知道您已经无法坚持了,没关系的,请把一切都交给我。”

    缪宣不大明白德雷克这“把一切交给他”的含义,但这幅身躯确实已经到达了极限,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他的精神力逐渐从这个世界的身躯中抽离。

    夕阳落入瀚海,星月辉耀夜空,海风卷挟着汽笛的鸣响,雪白的鸟群扑闪着翅膀掠过,轮机的噪音从船体下传出,在空旷的海面上涟漪般回荡。

    德雷克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怀里的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温度,他低头,温柔地望着他死去的面庞,那神情就像是丈夫亲吻酣睡的妻子,或者母亲照料疲惫的孩子。

    命运总是不如人意的,它似乎想要让他永远只能这么看着他,要么透过人偶和幻梦,要么隔着生离与死别,但德雷克是绝不愿意服从的。

    既然他已经捕捉到了飞鸟,那么他就要把他永远地留在腕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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