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孤岛(1/2)
他伸出手,让谢成芳把他从地上扶起来——这一届执行者的身体状况实在太糟,哪怕在脑电波构建的精神世界里,他的身体也呈现出一种令人忧心不已的过分虚弱之态,别说谢成芳这种一级机甲师,就算来个服用过基因改造液的八岁小朋友,都能把他从地上拎起来:
“那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谢成芳想了想,觉得有些事还是早早说开的好,要不一直这样互相扯后腿也麻烦,便点头应声道:“好。”
两人互相搀扶着,拒绝了周围所有人“搭把手”的毛遂自荐,往机甲模拟训练室旁边的独立休息区走去,将一干外人对他们的讨论扔在了身后:
“你说谢成芳为什么拒绝执行者呢?”
“要我说,那理由可真太多了。就算他们两人都是基因残缺者,可谢成芳毕竟身体素质好,将来能留下正常子嗣的概率也高一些,执行者……不是我小看他,我真心觉得他能从机甲上留一口气下来,都是主脑保佑。”
“而且执行者不都是要将主脑当成家人保护吗?那这岂不是就是新时代婆媳关系不和的典范,笑死我了,换做我,我也不想要这么个无事不知的男方长辈来管我。”
“比起这个来,我更好奇执行者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谢成芳。”
“我是不信负负得正那套的,两位基因残缺者加起来必要残上加残。要我说,很简单,就是施经纬这个狗贼见色起意。”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你不能因为施经纬常年检查主脑断你娱乐网你就说人家是狗贼——虽然我也觉得这人时不时断网真得挺狗的——但是他可是执行者,还是历代执行者里最年轻的天才,你觉得他是那种看人只看脸的浅薄之人吗?”
“是的,我觉得他是啊!!!”
“???”
在无数半真半假、或认真或玩笑的猜测声中,唯有曾与谢成芳和施经纬有过短暂接触的人们,内心短暂地涌现出了一点犹疑:
这对基因残缺者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呈现出某种微妙的互相追逐和试探的架势,可他们在对方身上试图寻找到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他们也和普通人一样,在言及婚姻与爱情时,会考虑智慧、美貌、家境与性格等再正常不过的因素?
只不过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只在他们的心头盘桓过数秒钟,就被抛之脑后了,根本没人愿意深究这个问题:
算了算了,想那么多干嘛?他们能找到和自己契合的另一半,明明是好事,只要说开了,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
就这样,唯一一个窥探主脑真相的机会,便从他们身边悄然溜走了。
命运跟全新蓝星上的人都开了个大玩笑,将揭破真相的机会曾摆放得离他们如此之近,却又让它的消失与隐没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除了早就心有怀疑的谢成芳和施经纬两人之外,直到十余年后,才有两位后来者,从早已失踪、甚至已宣告死亡的二人手中,接过这揭示新蓝星真相的“至高密钥”。
日后不谈,先说当下。两人一离开机甲模拟训练室,谢成芳就动用了一级机甲师的权限,将二人安排在了最不易被人打扰的内部独立隔间里。
在确认这场对话不会传到任何人耳中后,谢成芳这才开口道:
“我其实早就想跟你认真谈谈这件事了,执行者。”
她交叉起十指,暗蓝色的桃花眼里带着一点半真半假的笑意,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讨论“今晚吃什么”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落在施经纬的耳中,却约等于宣判了他所有或公事、或私心的死刑:
“我不知道你一定要追求我的用意是什么,但恕我直言,你怕是永远也不可能从我身上,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施经纬沉默片刻后,低声笑道:“你以为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要不你说给我听听吧。”
他看向谢成芳的眼神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不少科研所的人甚至因此而背后说过不知多少闲言碎语,说他看起来半点魄力和阳刚之气都没有,真不知道这么个看起来特别好拿捏的小年轻,是怎么顶住全新蓝星的强烈反对,一次又一次启动分明无果的主脑自检程序的:
“我不是那种不知分寸、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傻子,只要你能说服我,我自然不会继续做无用功。”
其实在这番话出口不到一秒种后,施经纬就反悔了。
他对谢成芳的执着,并非不明真相的外人所理解的那样,出于诸如美貌和智慧等浅层的原因,而是来源于某种连他自己都不知为何的,来自灵魂的共鸣:
就是她了,就是她了。她是不受主脑操控的失控棋子,是跟我一样的基因残缺者,是能够理解我的忧虑,能够与我站在同一战线上的人!
但甭管施经纬看起来多离经叛道,他平日的行事作风有多散漫和不按常理出牌,可说到底,他依然是个科研人员,最能令他心悦诚服的是数据、案例与事实,终究不是灵感、天意与直觉。
于是这种“发自灵魂的悸动”,只在他和谢成芳联手在炽白之星风暴中抗击陨石的时候,短暂地出现过那么一刹,便被他用格外强悍的意志力困住,并锁回自己的心底了。
因此,自两人在这可以说是与外界完全隔绝的休息室里相对而坐起,他在心底苦笑了不知多少次,既是在感慨命运的捉弄,也是在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算了吧,施经纬,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狼狈样子。
自基因改造液与人造子宫发明出来并推广使用后,由于种种突发情况而导致的基因残缺者本就数量极少,可哪怕是在屈指可数的基因残缺者中,你也是身体状况最差的那个。一阵怡人的清风就能把你给吹出感冒,一场微凉的秋雨就能把你给淋成肺炎。要是哪天再来一次炽白之星风暴,你但凡跑慢半步,下一个经不住辐射,“头六臂”地死去的倒霉鬼就是你。
你都这个样子了,为什么还要去拖累别人呢?亦或者说,正是因为你命数短暂,你和你的基因都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所以要拉个垫背的?
在谢成芳陷入短暂思考的这数分钟里,坐在她对面的黑发灰眸的年轻人脸上依然带着那标志性的、温和而讨喜的笑意,殊不知他已经在心底,以完全局外人的口吻,冷静而残酷地将自己批判一万遍了:
施经纬,分明是你贪得无厌,永不饗足。
她是史上最年轻的一级机甲师,是前途无量的天才,全新蓝星的夸耀与荣光几乎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哪怕她是基因残缺者,也和你有本质上的区别。
你怎么敢……怎么敢恬不知耻地,让她加入到你这个十死无生的计划中来?你怎么能让一个有着大好前途的人,用她的一生来给你陪葬?
你要想清楚,施经纬。这并非儿戏,也不是什么一朝一夕能见到成果的短期规划,更是命悬一线的高危工作。如果你真对她投出了橄榄枝,那不论她答应与否,知道了“主脑丢失感情代码后疑似失控”这件事的人,就永远无法彻底置身事外——
你自己已经是个短命鬼了,至少要保护一下谢成芳这样前途无量的好姑娘吧?
也就在这时,谢成芳终于结束了长达数分钟的思考,冷静地开口,回答了施经纬“你觉得我图谋你什么”的那个问题:
“我看不出来。”
星际时代的人都感情淡薄,难得像古地球时代的人类一样感情充沛的谢成芳跟他们一对比,突兀得活像是一只混进黑乌鸦群里的白天鹅,有着某种“不光颜色不一样,连物种都不一样”的极为鲜明的对比感。
可眼下,谢成芳脸上半点按理来讲,“被追求的一方会有的腼腆和羞涩感”都没有。她甚至装都懒得装一下,依然不避不让地直视着施经纬的双眼:
“正因为我看不出来,所以我才觉得你可怕。”
“你是执行者,施经纬。你与主脑相伴多年,被按照执行者的标准培养,将这台机器视作家人去保护,因此哪怕在炽白之星风暴与陨石雨一同来袭之时,你虽然与我并肩作战,可终究依然没有将主脑的失职和异常上报长老院或科研所等任一组织。”
黑发少女的话语冷静到近乎锋芒毕露,宛如一把淬过冰水的长刀兜头劈下,斩开这繁华却虚伪的星球表象:
“你一定要个拒绝理由的话,那么这就是我的答案,我不信任你。”
那一瞬间,施经纬只觉魂七魄都飞到了九天外,又像是被一道雪亮的闪电击中五脏六腑,神思清明,再无犹疑:
是的,没错,这就是我要的回答!
我要她的拒绝,但我不要“基因不完美”、“家庭关系复杂”、“不好相处”等常人可见、可想、可预知的理由。
我要的是她的猜忌、提防与警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站在人类的一方,以人类的思维警戒着主脑,和看似主脑一方的我。
她与我所思所想,无不一致,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谁能理解我,那么她便是最优的、唯一的选择。
如此一来,不管她将来是否与我在同一战线,我都可以放心地去做我该做的事情。因为我知道,在我之后,还有至少这样的一位后来者!
然而就在施经纬思绪激荡之时,谢成芳又开口了。
她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看向施经纬的眼神竟前所未有地温和,甚至近乎有些怜悯而同情的意味了:
“所以执行者施经纬,你是个很好的人,只可惜不适合我。”
她甚至还十分游刃有余地倒了杯尚且冒着热气的茶递给施经纬:“只要你想,会有无数出身高贵,行事稳重,聪慧内秀,携带着完美基因的美人来嫁给你。”
虽说这里是精神世界,但该有的模拟实物应有尽有,而这样的一杯温茶,不管是在现实世界里,还是在精神世界中,都能让因为身体不好而常年体温偏低的施经纬静下心来,听她分析利弊:
“可是我不一样,因为我看见的,我担忧的……都是更长远,更可怕的东西。”
施经纬恍惚着接过那杯温热的茶,总觉得谢成芳的逻辑越听越奇怪,越想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说觉得我很可怕,又说我不值得信任,可最终又说我是个好人,很明显,她这是将我归在主脑的阵营里了。
不过也难怪她会这么想,换作我在她的立场上,我也会觉得自己是主脑阵营里最忠实的一颗棋子。
可是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拒绝我?她不是应该顺水推舟答应我,然后利用我,诱使我背叛主脑,将她需要的东西全都拿到手后,再背叛我么?
她为什么……会拒绝我,却又不愿意与我在一起呢?
——如果将科研所这些年来研究的东西按照难度高低从上到下列个表排起来,不管各有所长的科研人员们对别的事物怎么看,至少在某件事上,他们的看法都出奇地一致:
古地球时代的人类的感情,实在太难懂了。
怀春少年少女的心思曲折难明,这才有“我会以最美的方式毁灭你”,才有“我这里高唱当时《水调歌》,要识得声音是我”;仁人义士抛头颅洒热血一身肝胆,这才有“桃花马上请长缨”,才有“我以我血荐轩辕”。①
他们的爱恨情仇都是那么的轰轰烈烈,浓墨重彩,以至于在星际时代被稀释了无数倍后,都能够在感情淡薄的新蓝星人类身上,留下一点残影。
可也正是这一点残影,便将人类与机械智能彻底区分开来了。
不过施经纬一向不爱研究这个。
倒不是说他中二到自诩断情绝爱的地步,实在是因为这东西不好懂,以星际时代的人的眼光来看,所有古地球时的人类感情,总是充斥着各种无厘头的、莫名其妙的意味:
为什么一个守约的人会为了等自己失约的情人,宁肯在原地被水活活淹死?他没有腿吗,不能走去安全的地方吗?②
所在的国家衰弱,那你就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地方生活嘛,为什么人都走出去了,还要千辛万苦远渡重洋归来,把贫瘠的国度一点一点从无到有建设成乐土?不累吗?
所爱之人变心了,那不得赶紧找律师咨询财产分割和孩子的抚养权等一系列问题?你再哭再闹也不可能让他的荷尔蒙激素分泌水平恢复你们热恋时期的浓度,为什么不考虑干点正事?
施经纬:我不理解,但我大受震撼。
——至少在今天之前,施经纬是完全不能理解这些东西的。
虽说他是基因残缺者,受主脑的控制和影响远比“完美基因者”要弱,但为了防止历代执行者们出岔子,他们从小就和主脑生活在一起,时日渐久,哪怕像施经纬这样的基因残缺者,也渐渐被耳濡目染地熏陶得跟“正常人”也似的了。
这就导致了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对外界的感知,都处在一种极度微妙的状态下:
他似乎能感受到正常人的感情,可是又不能完全理解;可是要说他和那些几乎都没什么人气儿的新蓝星人类相比,这家伙又颇为微妙地有点古地球时代的人类遗风。
说得再直白点,就是施经纬和这个世界之间,隔着一层主脑强行构建出来的隔膜。
这样一来,即便他是受主脑控制程度相对较弱的基因残缺者,在理解古地球时期人类感情的时候,也终究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知虽知矣,却并不分明。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在他为了理解谢成芳的思路而苦思冥想的,这短暂而又漫长的数分钟里,那层蒙在万事万物上的薄纱,被揭开了。
古地球大宗教之一的基督教《圣经》里说,亚当与夏娃吃了善恶树上的果子,因而明晓了何为善恶与羞耻。
虽说在科技高度发展的星际时代,已经没有任何一种宗教生存的空间了,但施经纬奇迹般地理解了那种“启蒙”的感觉。
恰如滚滚的春雷惊醒蛰伏的虫豸,春日的雨水唤醒沉睡的花朵,他在那一瞬间,从一介星际时代的基因残缺者,变成了完美却又古老的“人”。
从此,他明晓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他只觉此刻,心头有千百种情绪、千百句话语交织在一起,促使着他在谢成芳惊讶的眼神下含泪而笑,既在悲叹人类多年来被扭曲而不自知的命运,也在欢欣于他自己未来必将生有所值、死得其所:
“……我明白了。”
——为什么我会对她有如此之深的执念?
“因为我爱慕你。”
——可我又为-->>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