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十钱神 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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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月半悬云头。</p>
人间深埋雾中。</p>
夜已三更。</p>
富贵坊万籁俱静。</p>
忽而。</p>
有犬吠声群起。</p>
就要将富贵坊从沉睡中惊醒时，群犬又似被一齐扼住了脖颈，呜咽几声，戛然而止。</p>
坊间一角。</p>
嘎吱</p>
门户轻启声没能警醒梦乡中的父母，只将门楣上歇息的一只黄色蝴蝶惊起，盘旋着划过悄悄出门的孩子耳畔。</p>
他好似方从被窝里出来，赤着脚，浑身上下只一件肚兜。</p>
江雾送来的寒气激起身上鸡皮。</p>
他似浑然未觉。</p>
呆滞的目光四下转动。</p>
最终停在了曲巷的对面。那里，身作素白里衣的稚童手持着一盏提灯。</p>
孩子踩着僵硬的步子向光而去，蝴蝶悄然相随。</p>
走近了。</p>
才能发现，原来白衣稚童并非独自一人，在浓浓的雾色中，影影绰绰簇拥着许多瘦小而单薄的身影。</p>
他们面目不同，神情相似。</p>
没有任何交流，双方自然而然汇在一起。</p>
随后。</p>
白衣稚童提灯在前引路，其余孩子们手牵着手紧随其后。</p>
钱唐近来无雨，黄土的路面柔软而不泥泞。</p>
几十双脚丫子踩过，轻飘飘的丁点儿声响也没有，就好像这些孩子们是一团浮在雾中的雾，就这么顺着窄巷，一路飘向河畔的码头。</p>
…</p>
码头一角泊有一艘货船，吃水很深，却无人看守。</p>
任由孩子们上了船。</p>
白衣稚童把灯挂在船头，径直进入了货仓，不多时，抗出了一袋货物。</p>
麻布织成的袋子极大，比孩子的体型还要大上几圈，要是抗在一个成年人肩头，任谁都得赞一声好身板。但落在稚童身上，譬如小马驹拉了大车，使人哂笑，袋子里装的莫不都是鸭绒？</p>
可当他下了船头，每一步，都让木头栈桥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嘎”声。</p>
稚童的神情仍无丝毫的变化，只一步一步稳稳向外走去，其余孩子无声让道，但蝴蝶却避让不及，被撞着后无力坠落。</p>
它飘落桥下，水与雾之间竟有许多同样的黄色蝴蝶翩翩然群飞，而后跟随着前者，一同投入水中。</p>
当蝶翼触及水面的一刹那。</p>
蝴蝶霎时燃烧起来。</p>
一只蝴蝶不过指头大小，燃起的火星亦微不足道。</p>
可几十只的火星汇聚起来，虽仍然暗淡，仍然转瞬即逝，却燎开了一层薄雾。</p>
月光在呼吸间明朗了几分。</p>
顿时照出。</p>
那一个个孩子身上分明匍匐着一个个黑色的影子。影子略成人形，伏在孩童身后，躯干裹着躯干，四肢贴着四肢，都生着面孔，男女老少不一，尽露愁苦之色。</p>
呀</p>
远远似有人声！</p>
码头上几十张人脸、鬼脸顿时齐齐循声望来。</p>
夜更深，雾更浓。</p>
风声簌簌吹，水声缓缓流，虫声嘈嘈，蛙声切切，除此别无他物。</p>
许久。</p>
它们缓缓回转目光，继续鱼贯着进入货船。</p>
………</p>
李长安躲藏在货架后。</p>
头上斗笠，身上蓑衣，严实掩住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p>
何泥鳅缩在他怀里，两眼溜圆，双手死死捂住嘴巴。</p>
道士拍了拍他的额头，他这才稍稍松手，小口轻轻换气。</p>
不敢探头再看。</p>
轻声问：</p>
“那些……鬼，在做什么？”</p>
“卸货。”</p>
何泥鳅拧起眉头，他当然知道是在卸货，毕竟大半个富贵坊都靠着码头生活。可是，有哪家故事里，恶鬼附身仅仅是让人做苦力呢？</p>
但身边的道士却没解释的意思，道了声：</p>
“走。”</p>
竟什么也没做，转身就离去了。</p>
何泥鳅惊讶又失落。</p>
李长安刚来那会儿，他是一度瞧不上李长安的。他已经是大孩子了，和弟弟妹妹们不同，明白对方八成是五娘滥发善心，不晓得从哪里捡回来的孤魂野鬼。</p>
而且白天不见影，半夜才回家，分明就一街溜子。</p>
弟弟妹妹们竟然还当真供奉。</p>
什么家神？又保佑了个什么？话本里捡只狐狸，它还晓得偷只鸡回来炖哩。</p>
可这番闯了大祸，又不敢告诉大人，死马当活马医求到李长安身上。</p>
没想对方不但愿意伸出援手，且在其他大人都不信时候，仍旧愿意相信自己，甚至还大半夜的蹲守着鬼魅露出马脚。</p>
小孩子心思变得快，一时难免生出更多的期待。</p>
期待对方是话本里的“盖世大神”，平日蛰伏寻常人家，只待一日风雷动，便能斩妖除魔，救济苍生！</p>
然而，现实却……唉，小小的脑袋怀着大大的惆怅。</p>
周遭昏惨惨的雾气又逼拢过来，冷得人心里打颤儿，眼瞧着李长安的背影就要没入夜中，小泥鳅赶紧踮着脚追上去，伸手牵住了蓑衣后摆。</p>
蓑衣上没有温度，却莫名驱散心中许多寒气。</p>
小泥鳅转念又一想，码头上数来也有二十多只鬼，而自己连一个甘胖子都打不过，又怎么能强求鬼阿叔一只鬼打赢二十只呢？</p>
虽如此作想，却仍旧不甘心回头望，尽管什么也看不见。</p>
“他们会有事儿吗？”</p>
当然会，他心想，都是我的错。</p>
“短时间没太大问题。”</p>
“长时间呢？”</p>
李长安不爱撒谎：“他们背负的货物沉重，寻常汉子抗多了也吃不消，纵有鬼魅附身助力，也难免埋下暗伤，长期以往，积重难返。介时鬼魅抽身一去，恐怕会当即咯血而亡。即便侥幸不死，长时间被附身，魂魄为鬼气所冲，神志也容易变得痴傻。”</p>
何泥鳅听了死死抿住嘴，好久，才闷闷道：</p>
“它们都是鬼了，搬些东西不是轻而易举么？凭啥还来祸害咱们小孩啊？”</p>
他只是愤愤不平，随口一问。在他看来，“鬼附身”还能是因为什么呢？就像床头故事里那样，因为鬼是坏的，天生要害人罢了。</p>
可没想到，鬼阿叔却给他一个截然不同的回答：</p>
“因为冷。”</p>
“冷？”</p>
“鬼属阴气，不该滞留阳间。所以阳世许多事物是对鬼有害的，嗮太阳似火烙身，吹风似刀拆骨，这涨落的寒雾，譬如隆冬的冰水，浸入骨头缝，冻得发烫。”</p>
何泥鳅瞧了瞧道士身上的厚蓑衣，突然没了话，李长安还以为小娃娃被吓住了，又走了一阵。</p>
“鬼阿叔。”</p>
“又打什么歪主意？”</p>
“你若是实在冷得很，我……许你附我的身！”小泥鳅结结巴巴说完，又赶紧补充道，“但只有今晚。五娘说我聪明，我以后会有出息，能照顾院里的弟弟妹妹，我不能变成傻子。”</p>
李长安诧异回头，瞧见这小子一脸准备英勇就义的忐忑模样，一时禁止不住哈哈大笑。</p>
忘了收声。</p>
顿时惹得附近几户家犬高声相和，几只路过的野猫嗷喵炸毛，惊醒几个婴儿啼哭，惹得几家大人骂娘。</p>
赶紧闭嘴。</p>
轻拍娃子脑袋，小声说：</p>
“小泥鳅，教你一句。正神决不会附身凡人，但凡要附身的，必是妖精鬼魅。”</p>
“所以，你们招惹那东西虽有几分神通，能够白日作祟，但多半不是什么正经来路。”</p>
“它很厉害么？”</p>
“我不知道。码头上那二十几只只是寻常的小鬼，元凶不在其中。我之所以没动手，就是怕他们一哄而散，反倒打草惊蛇。”</p>
何五妹一有闲暇就教孩子们念书，何泥鳅懂得“打草惊蛇”的含义。</p>
听出鬼阿叔不是怕了码头上的群鬼，一时间，心里有关“盖世大神”的期盼又跑了回来。</p>
他跃跃欲试：“咱们该做什么？！”</p>
“简单。”李长安停下脚步，“挑一个落单的。”</p>
落单？</p>
小泥鳅回忆起码头上小伙伴们的身影，一个赛一个瘦小、单薄、可怜……他猛地抬头，脚下是一个逼仄、杂乱而曲折的巷子，与富贵坊大部分巷子参差仿佛，唯一不同，是巷口外接着一道颇为宽敞的街道。</p>
小泥鳅对这里再熟悉不过，这是“玉琳琅”也就是宿敌—甘胖子家的后院。</p>
“小泥鳅啊。”</p>
李长安扣住他的肩膀，和颜悦色问。</p>
“甘家的狗会咬人么？”</p>
………</p>
富贵坊谁不知甘家颇有家资？</p>
照明用的不是油灯，而是蜜蜡；小炉子温着的，不是甜水，而是鸡汤。</p>
大半夜的。</p>
甘家的胖小子就这么照着蜡烛，喝着鸡汤，赶制着一支步摇。</p>
拉得细长的金银丝，在他手里，仿佛最手巧的妇人手中丝线，轻易编织成各种精巧形状。</p>
甘掌柜白得谦虚了。</p>
这手艺何止堪比老师傅，便是某些老字号的顶梁柱都未必比不上。</p>
突而。</p>
汪汪院子两声犬吠。</p>
并不激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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